欲拒还迎
觥筹交错。
红红紫紫的光线轮番登场,音浪凌空,使人难以捕捉角落的细碎吟唱。
与一楼的嘈杂不同,酒吧二楼由一个个雅间汇集而成,唯有屋内的人能看清楼底的景象。
楼层再往上,娱乐范畴就不再局限于单纯的歌舞烟酒,而暗藏达官显宦的不堪与肮脏。
随着富有韵律的节奏,底层的男男女女举杯欢笑、舞动相拥,早就抛却烦恼,沉浸在快乐当中。
寻欢作乐的人群中,唯有一位独坐雅间的异类与此水火不容。
“叩叩。”
服务铃闪烁不过几秒,房门便被敲响,楼层经理弓着身子走了进来,态度毕恭毕敬:“贺总,今儿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?您一来,咱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啊!”
以千篇一律的奉承作为开头,他装糊涂道:“嗳对了,贺总,不知您找我来……是想让咱们小店为您提供哪种服务啊?”
室内昏黑,舞池的光束从单向玻璃窗透入,垂在地面,时而掠过沙发,停留于屋里唯一一位顾客脚边。
经理扫了眼烟灰缸里的余烬,再去偷瞟那人阴沉的脸色,心说这位爷,估计也不好惹。
贺峥指间夹着根烟,视线直勾勾地定准楼底某个高挑人影,不曾偏移分毫。
“听说你们这可以点人。”
掐灭最后一根烟,他开门见山道:“不知,我够不够格?”
装模作样的自谦岂能当真,经理听多了这话,表情浮夸地恭维:“哎哟!听听您这话说的,这还用问吗?要是连您都不够格的话,我们店上哪找够格的人去啊?”
马屁拍完,他搓着手问:“就是不知贺总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小伙和姑娘?您只管说!我这就去给您挑几个店里卖相最好的过来,他们指定能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!”
“不必,人我已经挑好了。”
跃过玻璃窗,贺峥冲楼底扬了扬下巴:“把他给我叫来。”
经理立马伸长脖子望去,只见被指名的幸运儿身穿白衬衫、灰马甲,看似与其他服务生无异,实则在人堆里独自发光,诠释了何为鹤立鸡群。
又来?这场面他可太熟了。
自打对方上岗半小时,他这儿起码收到了不下十次来自熟客的指名,以及无数次明里暗里的询问。
个别衣衫不整的男孩借着醉酒,趁机倒在那人怀里。
某些肥头大耳的爷们故意把酒打翻,使唤那人弯腰收拾。
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翘着小指,将几张红色纸钞塞进那人裤腰。
再这么下去……店里其他员工的生意可都要被那一个人抢光了!
“贺总……”经理面露难色。
“那小子是临时工,没什么伺候人的经验,恐怕不能让您尽兴啊。”他努力迂回着,“您看,咱来这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放松放松、快活快活嘛?像您这样的贵公子,要什么样的人找不着?”
“我敢保证!待会儿我给您带来的那几个一定活好嘴又严,长得也是绝对不比他差——”
“咚。”
酒杯敲在大理石台面,发出闷响。
“我这人性子急,最讨厌别人跟我扯东扯西。”贺峥半阖着眼,语速不徐不疾,“让他一分钟内出现在我面前,行不行?”
咕噜,经理咽了口唾沫。
奇了怪了……外界不都传这贺大少爷向来洁身自好么?怎么今儿头一回光顾他们店就说要点男人玩玩,还偏偏点的是那位临时工?
经理自认没那本事跟权贵抗争,只敢点头哈腰道:“行!您都这么说了,那当然行!我现在就去把他叫来!”
“慢着。”贺峥出声拦住脚底抹油的经理,冷声吩咐。
“别用叫的,用请的。”
-
“唉……”
包厢门外,萧远舟正借着反光墙面,整理被客人扯歪的领结。
定睛一看,衣领还留有某位小姐蹭上的唇印,他累得叹了声气。
酒这玩意儿明明是拿来喝的,店里的客人却喜欢拿来泼,洒得他衣袖裤脚到处全是,湿漉漉的触感黏在皮肤上,好比甩不掉的蛞蝓。
想洗澡,想回家,想睡觉。
萧远舟拍了拍脸,冲墙面里神情沮丧的自己小声打了个气,随后进入包厢,慢步走向为他一掷千金的富家阔少。
“贺峥?”
安全距离内,萧远舟停下脚步,神采跃动起来:“你真的来了?”
可对方流露出的情绪与他截然相反,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,神情淡漠,斜着眼看他。
“我有骗过你吗。”
确切来说,是看向他衣领的红色唇印。
萧远舟无心猜测那道眼神深处的含义,碍于自己的职责,好脾气地问道:“你一个人坐这会无聊吗,我给你倒杯酒吧?”
“不用。”
“那我给你点根烟吧?”
“也不用。”
接连被拒,萧远舟只好低头与掉落地面的灰烬面面相觑,无言以对。
有些人任性肆意惯了,就喜欢逮着人玩你问我答的游戏,非得叫对方绕上一圈问出个所以然,愣是不肯直接说出答案。
“贺先生,希望你不要嫌我多嘴。”萧远舟和颜悦色地劝道,“吸烟有害健康,你最好少抽一些。”
不知为何,对方听了这话后忽而失笑,将打火机和烟盒丢至桌面:“嫌我身上的烟味难闻就直说,何必拐弯抹角?”
这敏感程度,怕是比青春叛逆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“你误会了。”萧远舟摆好面上的打火机和烟盒,漂亮的脸蛋说着熨帖人心的话。
“我只是在关心你而已。”
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,这话堵得贺峥噤声片刻,突然切入正题:“……行了。我找你来也不为别的,就想跟你简单聊两句。”
“如果你想找我叙旧的话,完全可以私下跟我单独约个时间。”萧远舟惋惜道,“用这种方式,多浪费钱啊。”
“说到钱。”
扫视着对方身上廉价的制服,贺峥意有所指地开口:“你在这上一天班,拼死累活也只能拿到微薄的酬劳。只要你愿意,我随时可以给你提供一份待遇更好、稳定性更高的工作,帮你摆脱现在的生活。”
堂堂贺总,竟跑人店里撬墙角来了。
萧远舟对话里的潜台词了然于心,笑意敛了不少:“原来你想说的是这个啊……但我今天是来替人顶班的,平时很少来这,而且我的生活和这份工作一样,没你想得那么糟糕。”
借着一闪而过的光束,他看清了贺峥眼底的火山灰,忽而堆积得比烟灰缸里的余烬更厚更高。
“这个班,你是非顶不可?”
话里的鄙夷昭然若揭,萧远舟却面不改色地应道:“如果你没有别的事,那我就先下去忙了。今天是周五,顾客很多。”
他笑着补充:“祝你在这儿玩得开心,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。”
贺峥的眉头拧成一座山峰。
“萧远舟。”声调低入地底,口吻如同发号施令,他一字一句地重申,“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救命,味儿也太冲了。
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劲,跨越十年间隔强势归来,一如既往地惹人心烦。
萧远舟胸膛泄了气,直言:“对……这个班我非顶不可。如你所见,我缺钱,我缺很多很多钱,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吗?”
贺峥追问:“为什么缺钱。”
“这点小事您何必来问我呢?”萧远舟好笑,“以贺先生目前的身份地位,您要是想查的话会查不——”
嘭!
随着突如其来的巨响,本该置于茶几上的烟灰缸,在单向玻璃窗前摔得四分五裂。
地面的烟灰扬起,令人窒息的寂静吞噬整个空间,持续几秒,贺峥指向那堆残渣。
“看到了吗。”
他陈述着得以预见的未来:“如果你执意要在这给人卖脸陪笑,迟早有一天,你就会变得跟它一样。”
碎成个一文不值的破烂。
“是吗。”萧远舟并未正面作答,而是从马甲左上方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手帕,俯身弯腰,抬手拂去贺峥袖口沾上的烟灰。
“那还真是可怕。”
擦拭完毕,他抛出套万能的说辞,作势向屋门退去:“好了,时间也不早了。你是一个人开车来的吗?我看你好像有些醉了,我找代驾送你回去吧。”
只可惜计划还没实施,他就在起身的瞬间被人施力一拉,随即撞上某个结实的胸膛,如同掉入一张风雨不透的捕网。
“我让你走了?”
贺峥左手揽着萧远舟的腰,右手钳着萧远舟的腕,喉间发出的词句既低又哑。
值得庆幸的是,屋子太黑,楼底太吵,对方看不到他升温的耳根,听不到他奔跑的心跳。
“贺峥……你别闹了。”
萧远舟稍稍后仰,看似挣扎,力道却微乎其微,倒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。
“是,你肯送我上班,还愿意光顾店里的生意,我真的很谢谢你。”他别过脸,话里情绪低落,“但你现在的举动分明是想戏弄我,拿我寻开心,我把你当朋友,你却这么对我……”
声音添了几分哽咽的味道,萧远舟覆了层水光的眼睛望来。
“实在太过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