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前男友
习惯可真要命。
贺峥尝着嘴里的血腥味,又涩又咸,像在咀嚼一张生锈的铁片。十年来,他经历了无数次抽筋剥皮,却依然改不掉讨好萧远舟的破毛病。
视网膜表面,青年的身影久久残留于上。
那道轮廓渐行渐远,迫使贺峥丢失冷静自持,翻出一份东拼西凑的发言稿,作为他与初恋对象久别重逢的开场白。
嘴巴翕张,贺峥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道里发出,除开慌忙,更多的是急不可耐。
“等……”
“等等啊同志!您先别急着走啊!”
一个完整的音节还没成形,另一道扯着嗓子的呼喊轰然爆发,炸伤众人脆弱的耳膜。
听闻叫唤,贺峥回首侧目。
“同志!五四三二一同志——!”一名女警追了出来,气喘吁吁,手里挥舞着张白纸,“您的回执!报案回执忘了拿啊——!”
大脑宕机。
体内各项机能断电停转,只剩听觉仍照常运转,为贺峥送去一句略带迟疑的问话。
“……你好?”
萧远舟冲他眨了眨眼,似无害似懵懂地问:“请问五四三二一,是在叫你吗?”
回应萧远舟的,是倏尔落下的门帘。
与初恋重逢的第一天,没有花好月圆,没有莺歌燕舞,有的只是贺峥手里捻着的《报案回执》,和一颗体会到何为无地自容的心。
呼吸,是真的不再必要。
目睹事发全程的贺嵘,下巴险些脱臼。
谁?刚刚那心慈面善的人是谁?这还是他那对路边乞丐都会不耐咂舌、对自家亲爹向来冷嘲热讽的亲哥吗!?不不不……
他哥,可太不对劲了。
“我说哥,这人都快没影了,你还没回神呢?”贺嵘戳了戳亲哥的腰,鼓励道,“哥,我明白,这年头谁还没个喜欢的明星了?谁还没在大庭广众下出过糗了?换做是我,我现在就跑上去跟人求合影要签名!嗳哥,你也别不好意思,要不我去帮你打探打探?”
掐了掐掌心,情绪总算在决堤前沉寂。
“你在这老实待着。”
耐心告竭,贺峥不由分说地堵上亲弟的嘴,边朝外迈步边警告:“等会儿我给你发个定位,五分钟内把车开来。”
一记眼刀扎在贺嵘的喉尖。
“听到没。”
从虎口逃生的狂喜陡然迸溅,贺嵘愣在原地,连声应答:“听、听到了!”
他哥这是……打算放他一马了?!贺嵘仰头沐浴霞光,满面祥和,向上天送以最诚挚的感谢。
都说心诚则灵,菩萨这不就显灵了嘛!
“谢谢哥,哥你最好了!”他朝贺峥的背影吼了两声,又猛地想起什么,赶紧补上一句,“不过哥,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啊?!”
还能干什么?
头也没回,贺峥向身后挥了挥手,声音悠悠浮在空中:“找老同学叙旧。”
或者往更深层次来说——
是前男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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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段不足百米的小路,被夕阳衬得格外漫长。
两道影子重叠,坠在贺峥前方,始终与他不近不远。
贺峥跟在初恋后头,正大光明地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,仿佛想将对方框死瞳中。
“你谁啊?!我说了不认识你,快把我放下!我要去找我孙子!”
老人趴在青年背上,时不时因记忆错乱做出挣扎,要么高声囔囔,要么掐着青年的脖子,捶打青年的肩。
顺着树荫,青年稳步前行,习以为常地安抚老人的坏情绪。
“不要乱动哦,要是摔下去,你的孙子可是要难过着急的。”
不知不觉,贺峥踩上了对方的影子。
仅剩一步之遥,他就要越过那道黑漆漆的影子,确认青年脸上是否仍挂着笑。
道路尽头,是大片老旧居民楼堆砌的生活区。那道影子淹没在拐角,领着贺峥,彻底融入那片令人窒息的灰暗地带。
万物覆上阴霾。
逼仄的巷口似扭曲的蜈蚣,错综复杂,条条道路都被围得水泄不通。行人和街边小贩来来往往,大多都会向青年和老人送去两声问候。
“唉,萧大爷这病可真不是个头啊……”
“瞧他那老胳膊老腿的,竟然连门锁都能拆,小舟这孩子也没个脾气,还能拿他怎么办啊?”
“可惜了,多好一孩子啊!怎么就没生在我们家呢?实在不行给我当个女婿也行啊……”
送走一老一少,正当街坊邻居照例对青年的遭遇和脸蛋唏嘘一番,还没过瘾,就见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快步经过,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此处格格不入的铜臭味。
“……哎哟我去。”
卖菜的大婶抚了抚心口:“老刘,你见没见着刚那人啊?长得可够凶神恶煞的!”
开锁的大叔接过话茬:“你这不废话吗?老子刚才吓得气都没敢喘!你说那人该不会也是来找小舟讨债的吧!”
“不能吧……那人打扮得不是挺像模像样的吗?怎么着也是个坐办公室的白领吧?”
“难说,现在道上混的不都要求管理外在形象吗……”
空口无凭的猜测并没有被风捎进当事人耳里,七弯八绕后,踩影子的游戏迎来终点。
一栋看似随时都会塌方的矮楼前,贺峥站定,若无其事地点了根烟。
西装外套被他挂于臂弯,少许烟灰飘落,留下星星点点。
孩童哭闹、夫妻争吵、锅铲碰撞……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入,贺峥看着手里的烟,透过烟雾,他好似被拉回从前。
有萧远舟的从前。
说来莫名,他都记不清自己当年高考考了几分,却能说清萧远舟笑起来有几颗虎牙,耳后藏有几颗痣。
因此他能笃定,以前的萧远舟远比现在幼稚、懒散。
还爱撒娇。
明明跳得远跑得快,却既怕苦又怕累,晒点太阳,多跑两圈,都无精打采地说这会要了他的命。
每回下了体育课,总赖在绿茵场上不走,非要他好言好语地把人给拽起来,背回教室,完全不顾老师同学的调侃。
那段路不长,贺峥却走得极慢。慢到萧远舟笑着抱怨自己都快要睡着了,催促他走快点。
怎么可能走得快呢?
背部承受的重量压在贺峥心头,堵住血管,险些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就像现在这样。
“……啧。”指间传来灼烧感,贺峥食指一屈,任由烟头掉落地面。
破陋的楼房将他包围,犹如密不透风的茧。贺峥从肺里呼出一口浊气,再度点了根烟,顺带给贺嵘发了个定位。
权衡利弊后,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理由。
这个节骨眼对他而言并不是与前任重逢相认、客套寒暄的好时机,而且从对方的表现来看,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,都早已将他和他们的曾经丢在了过去。
烟雾眇忽,火光明灭。
贺峥破天荒地想试着将烟塞进嘴里,好让尼古丁麻痹神经。
与患有烟瘾的人不同,他向来只喜欢点,不喜欢抽。
具体原因他也答不明确,或许是因为以前教数学的那名老头是个烟鬼,讲课时,总会把坐在他前排的小男友熏得够呛。每逢数学课,对方都会蔫蔫地趴着桌子,将头埋进臂弯里。
几不可察的小动作,却让贺峥看见了,记下了。
再也忘不掉了。
两根烟燃烧殆尽,楼道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耳尖轻颤,贺峥将烟踩在脚下,竟然心生逃跑的冲动。可他偏偏在此时迈不开腿,转不过身,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抬眼迎上来人——
脚步声停了。
被阻挡去路的青年显然一怔,定在原地,看向楼道口的陌生来客。
那人背对着光,面容在影里若隐若现,徒留一个对他而言过分熟稔的轮廓,像极了时过境迁,蒙灰发霉的陈旧岁月。
哪怕清扫干净,也回不到从前。
一时间,只有风在说话。
毫无意义的沉默于两人之间蔓延,青年敛去眼底的惊愕,率先开口:“……先生,麻烦您让让,我赶时间。”
太久了。
当所有纠结和迷茫都被抛之脑后,跟灰烬一同远走高飞的时候,贺峥惊觉,他真的离开萧远舟太久了。
时隔数年,他失而复得般描摹起眼前人的五官。
对方皮肤很白,衬得那双浸水的眼睛更为出彩,即便望向太阳,里面也像下着细雨,含着热泪。
每当对上这双眼睛,贺峥总有些彷徨,难以分清此时是乌云密布还是晴空万里,是艳阳初升还是落日时分。
“萧远舟。”
大脑自觉剥夺他对身体的掌控权,放柔嗓音,朝对方问候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